《狂野时代》期待了很久,但却是一种饱含矛盾心理的期待:我希望它足够好,好到能够超越《路边野餐》;但又知道它大概率不会多好,尤其戛纳首映后的种种差评,也进一步浇灭了自己本就不高的预期。最终导致我是抱着一种“我倒要看一看烂成啥样”的自虐心态走进了影院,但最后还是在五味杂陈之中,对它骂不出任何一句重话。
电影的前四章无感,甚至无聊得有些尴尬;但尤其喜欢第五章那近40分钟的长镜头——县城、霓虹、黑帮、吸血鬼、KTV、disco灯球、千禧末日……种种中式梦核元素被揉碎后重组,混乱也迷人,甚至一度将自己带回十年前首次观看《路边野餐》的时刻。当李庚希饰演的邰肇玫唱起《玉兰花》,就像初次听到《野餐》中的《小茉莉》,这种包裹着幸福与感动的、近乎被击中的战栗感,真是太久没在观影时感受过了。
就凭这一刻,我就原谅了毕赣。
必须承认,我不是毕赣的粉丝,但肯定算是《路边野餐》的粉——《野餐》应该算是自己观看次数最多的一部电影,就像一首好的摇滚乐,可以在日常被反复播放——而我们这些《野餐》粉对毕赣骂得最多的,恰恰是他再难拍出像《野餐》这样的作品。也因此,许多人所谓的“毕赣不过是在不断重复《路边野餐》”的批评,在我看来根本不成立,天知道我们多希望他真的能不断重复《野餐》。而《野餐》中那种质朴却真诚的灵气、未经雕琢的天才闪光,恐怕毕赣也一辈子都难再现。
《狂野时代》之中,火车、小姑爹、长镜头、disco灯球、歌唱的人、荡麦的火柴盒,种种意象,也总在引我不断回到《野餐》。
想来审美真是一件极其私人的事情。《路边野餐》是自己最喜欢的华语电影,是“最喜欢”而不是“最好”——后者往往有一个相对客观、权威的评价尺度,基于美学的、文学的、历史的、政治的,等等多种维度,那也是《一一》《悲情城市》《花样年华》《霸王别姬》可以去争夺的位置;而“喜欢”就过于私人,不是理性或逻辑可供分析的对象,就像一首现代诗或摇滚乐的美,往往难以言说,就像我们听那些经典的交响乐,其美感也并不建立在歌词或字面的意义之上。
电影亦然,它有其自身的韵律与节奏,有其建立在视听与调度之上的独特美感。超越叙事,直抵感官。
美就是一种瞬时的直觉,没有道理可言。在这个意义上,尤其对于毕赣这种区别于常规类型片的、极其风格化的艺术片而言,形式本身即内容,“是否让人看得懂”、“剧情是否清晰”之类的评价,也完成不构成对《狂野时代》的任何批判,甚至任何的“分析”都是徒劳的,重点仅在于“感受”。
但就过去几天,我正是在网上看到太多关于这部电影的各种攻略——关于种种隐喻的解读,关于佛教与六根六尘,关于“给电影的情书”与致敬影史经典……这类设置与分析重要吗?或许有一点吧,但可以肯定的是,这种结构与叙事上的“小心思”,至多算是“锦上添花”,但绝对不构成这类电影的魅力来源。其中,那些试图以致敬影史经典来为作品辩护的解读尤为可笑——就像你不能因为周董《最伟大的作品》当中提及了各种伟大的作品,就认为这个作品本身也随之而变得伟大——并不是必须熟读了世界电影史,你才能去感受电影的美感,或者说,当感受一部艺术片的美感必须建立在对电影史的熟悉之上,那本身就说明这部艺术片是失败的。
就像当年第一次看完《野餐》时,虽然我一头雾水,虽然我还不熟悉老塔、安哲与阿彼察邦,但也完全不影响我对这部电影近乎本能的爱意,也并不影响我在不懂它的情况下,继续反复地回到那个贵州的潮湿的梦境之中,去观看和感受它。
于是回到本文的题目,对于《狂野时代》这样的电影,“理性”与“分析”是不必要的,重点在于打开“感官”,去“感受”。而又因为个人审美、感受力的多元与主观,于是这样的电影注定千人千面,口碑也必定两极分化,并且,谁也说服不了谁。
“说服”这个动作本身就挺无聊的。
所以好评与恶评,我都完全能够理解——就在朋友圈目之所及的观后感当中,看懂的、看不懂的、喜欢的、讨厌的、喜欢其中部分的、懊悔的、为天才扼腕的、感叹江郎才尽的,种种皆有——这类电影只适合于与它频率相近的人,它也难以用单纯的“好”或“坏”来评价,毕竟审美真是一件极其私人的事。
而大多数影评所正在做的,则更像是先用感性的主观评价作为结论,再煞有介事地用理性去寻找用以支撑结论的各种论据,其中还夹杂着各种电影理论与社科黑话。这种披着理性外衣、“先射箭、后画靶”的事后论证,本就是一种评价上的错位。要我说,大家不如诚实一点,承认自己的主观,也承认基于主观的喜欢或不喜欢,都别急着上意义或价值。
最后,想起多少次与朋友聊过的:我喜欢《路边野餐》,喜欢到可以因此原谅毕赣往后的一切行为,喜欢到因为《野餐》,毕赣后续的电影再烂我也忍不住想要去看。不知道这对于毕赣算是“辩护”还是“批评”,这大概就是我的观后感,很难用好坏来形容。但有一点能肯定的是,我很开心还有人愿意以这种方式来拍电影,而这也同样是很难用好坏来评价的事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