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比起《路边野餐》里错乱的时间、《地球最后的夜晚》里被梦境混淆的现实碎片,《狂野时代》的叙事显然更明朗一点。它依然是毕赣关乎时间与梦境的母题,但有了更为明晰的价值表达——比起所谓的永恒,那一刹那的绚烂更值得奔赴。
电影、关于电影的爱,便是这份绚烂。
在“迷魂者”的梦中,这一梦就是百年。5段绮丽的梦境穿插,时光从默片时代一路奔向现在,既是世界电影史的走马灯,也是电影人对于挚爱行业的深切眷念——具有潮湿感的镜头里,有着毕赣本人对于文艺电影的点点悲观,以及一份并不遮掩的野心。
但感动仍然是在的。当追捕“迷魂者”的“大她者”,终于在梦境中理解了这份对电影的执念后,这位原本捍卫规则的矫正者,也为这一次离经叛道的出逃流下了眼泪。关于电影的哀思之外,故事里传达的追逐、遗憾、爱憎、欲念……或多或少也侵染了银幕外某一位被恰好击中的共情者。
银幕内外,《狂野时代》都是一部名符其实的狂野电影。
这里有对顶流商业价值的一场的半公开测试。易烊千玺一个人分饰五角的高难度挑战,是台面上的话题;饭圈的刷票行动,则跟着电影营销案成为另一种焦点。预售票房破亿的成绩,让这部160分钟的超长电影,成为了艺术片市场获取增量的典型案例。
制作上也足够狂野。由前期置景、特效制作等环节体量看,《狂野时代》或许是国内首部真正意义上的重工业艺术片。对比起来,毕赣的首部电影《路边野餐》拍摄成品仅50万。
站在内容成片上,《狂野时代》的口碑则迎来必然的两极分化。
诸多影评人将其纳为今年的华语十佳。有人沉醉于它复古而华丽的视听魅力,有人感怀于它对电影百年的梦境呈现,也有人直言“如果你坐在影院里除了看懂一部电影,更想感受一部电影,那么你会喜欢上毕赣”。
但毕赣毕竟无意用逻辑传达电影中的高概念,而是用感知的方式,让观众自行将世界观拼凑对齐。于是亦有只为观赏完整故事的普通观众,感到迷茫、颠覆、费解。据说每场,都有人提前离席。怒打低分的观众,直言“完全浪费时间”,更有人将电影的章节体戏谑为“像在环球影城连走五个鬼屋”。
无论褒贬,毕赣始终完成了又一次符号性的造梦。在光影胶片的相随下,人们真的经历着十足狂野的百年与时代。至少,这部电影,让我们真切地、完整地、跌宕起伏地,看清了这一点。
所谓“感知”,电影抛向观众的偶得之物
对毕赣来说,电影是一门需要思考的艺术,“我不拍摄那些理所当然的说明性场景,它们会把我变成一个懒惰的人”。
设置一条主线,明确它、说明它,然后沿着它推进,听起来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,但毕赣认为,恰恰是去掉那些叙述性的场景后,观众就能靠自己的思考,去努力挖掘并探索出更深的故事,反而更加惊喜。
因此,当《狂野时代》开篇后,仅仅用了少量的铅黄字卡就快速带观众认知了世界观——近未来,人类发现了永生的秘密,那就是不再做梦;快速认知了“迷魂者”——沉迷梦境的叛逆者;以及“大她者”——捉拿“迷魂者”的秩序维护者。紧接着,光怪陆离的场景便纷至沓来。
当舒淇饰演的“大她者”进入清末民初的烟馆后,世界变成了默片:旁白与人物间的对话,都通过文字间幕呈现,整个故事的走向全然由眼睛感知。早在“大她者”成功找到被罂粟花圈养在炉子里的“迷魂者”之前,敏锐的观众就会意识到,这个章节的主题是“视觉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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带着这个认知进入第二个故事章节,观众就会被突然袭来的复杂声音席卷——蒸汽火车的汽笛声、熙熙攘攘的市井声、严刑拷打的挥鞭声、子弹击碎镜面的冲击声……民国谍战背景的风云诡谲,在“迷魂者”化身的邱默云,以及赵又廷演绎的警方长官间,以声音的叙事展开拉锯。在这一章节,“听觉”是悬疑故事的真相,更是主题。
原来是五感。如同一场沉浸式互动游戏,看到此处的观众若循着毕赣的期待,去拆解电影镜头下的草蛇灰线,便会对接下来的几个故事的呈现做好预期。
这同时也串起了整个电影的主线:“大她者”不理解“迷魂者”为何放弃永生,一味地沉浸在电影的幻梦中不可自拔,便一同跟随查阅了“迷魂者”的百年梦境,想要找到执念所在。
于是,视、听、味、嗅、触,当关于电影的梦境不断冲击“大她者”的五感时,不仅彰显着电影如何一步步占据着“大她者”的内心,也暗暗契合着这门艺术自身的蓬勃生长,正如作为视觉艺术起步的电影,从默片走入了有声阶段。银幕内外的电影叙事,由此合二为一,为观众所捕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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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更为理性的框架设定,一定程度也成了束缚毕赣创作的枷锁。视听之外,现实世界的你我都没有在电影这个介质上感到更为明确的味、嗅、触,如何呈现这三感,成了难题。于是,后三个章节,被毕赣处理成了纯粹的情节叙事,不再如前两章那般严丝合缝,观感也开始跌宕不稳。
第三章“味觉”是一个中国风的志怪故事。“迷魂者”化身为一个还俗的小和尚,一边协助盗匪偷运寺庙里的佛像,一边忍受剧烈的牙痛。直到疼痛难忍的他,拿起石头敲下了牙齿,住在牙里的“苦妖”才现身。这一章,“味觉”被缩小为单一的“苦”,然后仅存于主角的叙述之中。
第四章“嗅觉”,讲述了一场上世纪80年代的行骗。当特异功能热风靡全国时,“迷魂者”化身的江湖骗子,与一名流浪小女孩一同设计了“闻香识牌”的骗局,试图骗取有钱人的钱财。这个嗅觉,固然也有对金钱、机会进行捕捉的内涵,但整个章节却难免带来应试凑数之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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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了第五章“触觉”,毕赣讲述了1999年最后一夜的末日奔逃。作为黄毛混混的“迷魂者”爱上了一名永生的吸血鬼女孩。他们从河畔穿进红灯区的狭窄过道,在歌厅与黑道撕打后,又一路逃回河畔,登上货船,只为了破晓之际,看一场日出。
毕赣启用了《地球最后的夜晚》原班人马,用一个长达37分钟的长镜头,回归了自己天才式的电影表达。这一次,无法被直观传达的“触觉”,通过不间断的影像流动,让观众跟着这对男女一起,“触摸”到了湿润的雨滴与肌肤的亲昵。直到太阳升起,吸血鬼被消融的生死之间,灵魂也接触相拥。
自此,5个梦境结束,“迷魂者”的烛光熄灭,遁入永恒的沉睡。“大她者”为这具尸身重新化妆、戴上头套,扮回他最初现身时的怪物模样。毕赣曾透露,易烊千玺的“迷魂者”怪物扮相,是为了表现出一种混沌感——作为世纪之初意识的开始,处于一种看似丑陋的未开化模样。
正是电影的存在,让怪物得到了启蒙,拥有了更为真实的五感,有了更为明朗的血肉身躯。最后,“迷魂者”还是闭上了双眼,好像一切发生过,但终究有些什么,已经悄然变化。这些无法明说的情愫,便是毕赣想要用这部电影,与人们一同感知的力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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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明言的答案,更是叙事之野心
在这电影中,毕赣或许带着些许悲观。这大抵与《狂野时代》构思成型的时间有关——曾经的封控、电影的寒冬、情绪的低迷,个人的艺术表达在时代之下过于渺小。
舒淇饰演的“大她者”一直在强调“你的生命即将燃尽”,而易烊千玺饰演的“迷魂者”也在各类轮回中一次次死去。电影中有一根蜡烛,每过一个章节便融化一点,直到彻底消融——这或许正是毕赣眼中关于电影的倒计时。
我们为什么需要电影?初期,毕赣借着“大她者”之口问出了这个问题,也让“迷魂者”说出了一个最直观的答案:“因为现实更痛苦”。
什么是现实的痛苦?5个故事里,“迷魂者”的每一世都有着不同的罹难。这些痛苦中,有个体的困境,找不到真相的军官、被牙痛折磨的和尚、穷困潦倒想要翻身的骗子、想知道女儿遗言的衰老父亲……生理的病灶与来自物质、记忆、情感遗憾的折磨一起,揭示了不同的痛苦面具。每一个戴着面具喘息的人,都会有那么一刻,如“迷魂者”那般,在某部电影中得到慰藉与治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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更有来自时代的痛。巨大的洪流之下,被裹挟的人们挣扎求生,他们以为这是命运的跌宕,但毕赣想要暗自展示的,实则是更高维度的根因。
正如“味觉”故事里,小和尚见到了跟父亲长得一模一样的“苦妖”。妖怪说,他只有找到世界上最苦的东西才能成佛,这个苦就是记忆之苦——小和尚曾用发芽的土豆,毒死了自己的父亲。其背后原因,毕赣把解释权交给了观众自己,结合年代的隐晦细节,总有人能思考出这个答案。
这些不明言的答案,也暗藏了毕赣自己的叙事野心。毕赣在访谈中说过,全世界的电影都在发生波动,电影的未来不在唱不唱衰,而是行业发生了变化,人对故事的理解和诉求都在波动改变,而自己,其实并不确定其中的原因。如果固守自我表达的从业者,逐渐跟不上时代的变化,那么唯一能做的,就是把珍贵的时刻记录下来,不要忘记。
因此,资深影迷们,可以如数家珍地发现,整部电影中满是关于电影本身的彩蛋,比如“迷魂者”的内心其实是一台放映机,比如怪物浇花时所致敬的《水浇园丁》(1985年)。5个故事,从默片到有声再到时代变迁,最后终止于几乎再现《地球最后的夜晚》的“触觉故事”,更是彰显出毕赣本人鲜活的作者性——如果电影终将流变,如果有一部电影可以记录时代、记录电影百年,那么我毕赣希望榜上有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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抛开这些小设计,《狂野时代》留给普通观众的其实更为积极。
最初,在“迷魂者”与“大她者”相互牵制时,观众其实跟“大她者”化为了一体——不理解电影的魅力所在,直到一步步亲身入局感知电影的脉络后,才认同并感动于这份艺术的存在。
最终“迷魂者”死去,随着“大她者”打开第四面墙,将“迷魂者”的身体掷往银幕之外时,观众才意识到,原来“迷魂者”正是自己。
于是到了电影的尾声,发着光的观众陆续入场。随着代表电影院的蜡烛融化,观众们也一个个光芒熄灭、消失殆尽。他们是一个个来自不同宇宙空间的“迷魂者”,他们也是银幕之外来着同一个世界的我们。
此时此刻蜡炬成灰的电影院,如同最后的灵魂归宿之地,而作为“迷魂者”的观众,在不同的梦境中体验悲欢离合,虽然即将离场,但生命也跟着延长了一百年。这正是吸血鬼宁愿放弃永生也要看一眼日出的原因所在——如果不能做梦,人类也无从对抗来自寻常生活的虚无,只有拥有了那一刹那的绚烂,时光才能被赋予意义。
这份绚烂,可以是电影、是爱,或是其他更为抽象、更为具体的万事万物。重要的是,不要丢掉感知痛苦、感知快乐、感知所有的能力。
一切正如电影开篇,银幕内外的观众在被火焰烧破的幕布破洞中隔空对望,“大她者”来到观众坐席,举起照相机,对着银幕外按下了快门——早在一开始,观众就成了《狂野时代》叙事的一部分,跟着毕赣的镜头一同穿越时空,借着“迷魂者”的眼回魂。
当电影落幕的灯光亮起,也如同一次梦醒时分,但看到最后的观众们,也带上了电影留下的痕迹。电影的世界因此得到延续。
《狂野时代》的英文名叫“ Resurrection”,复活,也暗喻着电影的双重结局:生命走到尽头的“迷魂者”并没有消散,他的碎片将落入每一个观影者的眼中,在一段段更为精彩的生活中循环新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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